鲁山海若有所思。以常理而论,北唐确实不至于蠢到让一个状元来此当一个小小县令,北唐人才也不至于多到烂大街的程度,无论何时何地,人才都是最珍贵的资源,而在这之中有报国之志者,又只占一小部分,在这一小部分中真正能脚踏实地做人做事的又只占一小部分,而最终真的能有经天纬地的大才,又懂得从小处积累,伏线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海的,旷世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鲁山海虽然嘴硬,不服气那位求仁书院的院长,但他确实是有大才却又不会眼高于顶,踏踏实实从最根本的育人开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便是真正的千年基业,万世不迁的根本。
鲁山海其实心中已然有一半相信这个年轻人的推理,嘴上却追问道,“你以为的窥一斑而见全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焉知不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那韦信双手笼袖,微微欠身致意,顾盼之间神色满是自信,“伏羲设八卦,神农尝百草,圣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生虽不才,却也常秉烛夜读,循圣人格物致知之训,观天象人文。在我看来,那韩藻根本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极有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支点,关键时候可能撬动整个天下大势。当然,如果这真的是某个人的布局的话,一定还有其他的支点存在,但我目前发现的也只有这一个。”
鲁山海拱手一拜,诚心诚意,“受教了!”若这果真是某个人的谋划的话,这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其根源一定就在燕北城。
那韦信亦拱手回礼道,“前辈客气了。”打从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鲁山海,而且凭借他齐家境巅峰的修为发现竟完全看不透鲁山海的实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位前辈至少也是平天下境,甚至极有可能是平天下境巅峰,有这种实力的,整个天下也并不多见,再结合鲁山海的相貌特征,他很容易就推断出了眼前这位前辈就是当年那位北唐赫赫有名的鲁家的叛逆长子。
但韦信并没有说出来,既然一开始没认出来,那么现在再说出来,就容易被误认为是别有所图了,索性就当做没认出来。
老人愁地又猛抽了两口,回头看一眼自己孙女,满心仰慕地望着自己那位出类拔萃的情郎,老人不由叹息一声,“女大不中留喽!”然后对韦信说,“既然你有如此打算,那也很好,但十年不行,太久了,柳儿如今也十五六了,我给你七年时间,你若真能衣锦还乡,我便不再反对你们,若是不能,我这孙女,模样标致,倒也是不愁嫁的。”
那柳儿姑娘欣喜若狂,攥着明月的手突然用力,把明月疼得龇牙咧嘴。
韦信一揖到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人对这个年轻人的恭敬态度还是比较满意的,是个稳重的,不像现在的许多年轻人那般轻浮。
……
鲁山海突然改变了主意,并不打算慢悠悠一路北上,而是打算先回一趟鲁家,去找老头子确认一件事。那个叫韦信的年轻人其实已经相当程度地说服了鲁山海,这种从细微之处体现出来的深刻洞察力,虽然并不是靠着大量的对事实的调查,但往往是否有道理,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能被判断出来。虽然如此,鲁山海还是想问一下家里,军方是否有什么异动,如果有,那么位列“四镇之一”的鲁家,一定会有一些消息。
一旦抛却了走马观花的闲游心境,赶起路来自然是快了许多,但依然没用那凌虚御空的本事,只是一步一步向北而行,梅夏并不叫苦,因为听身边的小话痨明月不停地抱怨也是一件趣事,而抱怨的内容无非就是自己的师父本事不行,连腾云驾雾的圣人神通都不会,只能让他们天天吃灰,鲁山海只是识趣地闭嘴赶路,而明月也只是乐此不疲地抱怨,仿佛抱怨本身也是她的快乐的源泉,抑或只是平抑说话的欲望而已。
就这样,大概过了半月左右,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号称东北雄城的燕北城,早有一群身穿平常布衣但身材较南方人更为健硕的人在城门前迎候,鲁山海也并未开口,只是向那群人点了点头,就带着明月和梅夏大摇大摆地向城内走去,那群人只是远远跟着。大家族的扈从侍卫并非全是张扬跋扈
在人来人往的燕北城中,只走了一会,鲁山海就显得极不耐烦,嘴里说着,“这么抛头露面,不符合我低调的性格啊”,于是双手拎着明月和梅夏,直接跳到了半空中,惹得行人驻足抬头。这哪里是要低调啊,梅夏能清楚地感受到地面上行人的密集的目光,以及随着风飘到耳边的评论声音,“飞来飞去的鲁家小公子,可有好些年没见过喽!”听声音像是一位老年人;“这就是传说中的治国远游境吧!”言语之中的向往憧憬,也许是出自一位有心向道的年轻人吧。
于是三人就真的在燕北城沿着东平街和升华街的上空,在无数行人的仰视之下,飞到了位于燕北城东的鲁府,并且直接落到了府内的院子里。像是天外巨石,挟着风雷之势,破空而至,但落下时确实如羽毛一般轻缓平和,落地的鲁山海抚着黑色胡须,气定神闲,显得极有高手风范。
明月落地之后,就向梅夏介绍着,这里是鲁府之中开辟出的一片小水塘,水中央有一个亭子,名叫山海亭,自然这片院子就是属于鲁山海的。鲁山海只是吩咐明月两句,让她带着梅夏好好逛逛,就火急火燎地向鲁府的东院走去,那里自然是镇东大将军鲁定海的居所。
梅夏对陌生的环境,并不会很仔细地打量,一切随遇而安,但明月盛情难却,只能跟着她瞎逛。就在这时,亭子里面远远传来几声呼喊,刚才两人竟都没有注意,水塘中央的山海亭中,早已坐了好几个人,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吵吵闹闹,而那喊声就是出自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叫明月过去。只见明月一脸嫌弃的表情,但还是拉着梅夏的手,走向亭子。
沿着悬在水面上的浮梯,一步步走到亭子里,才发现众人围着两个正在对弈的少年,坐在东边的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但眼睛里却是历尽岁月沧桑之后才可能会有的了然和漠然,听到明月甜甜地叫了句“苏爷爷好”,那“少年”只是摆摆手,并未从棋局之中抽出心神,梅夏才知道原来这竟然是一个有着年轻人面貌的老爷爷,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梅夏也不惊奇诧异,跟着明月一起站在这位“苏爷爷”身后,下完一步棋,老人猛地转身,意味深长地瞥了梅夏一眼,梅夏也浑不在意。这个老人,是鲁家的供奉之一,实力通玄,梅夏将眼一看,发现这人竟是个道门逍遥中境的高手,刚才老人猛然转身,只是因为有一种颇为神秘的感应,觉得身后的少年有些非同寻常。但又觉得也许是自己恍惚了,不愿意相信那个少年是个自己都难以看出实力深浅的道门高手。
坐在老人对面的那个,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了,衣衫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左手提着右臂上的宽松袖袍,以免右手执棋落子时拂乱棋盘上的棋子,那少年面无表情,思考、落子,一气呵成,落完子后,便静静等待对手落子,对面老人每一步都要比前一步花费更多的思考时间,而他依旧是思考然后落子,一气呵成,但神色也并无一丝倨傲。